诗人之死

幸深:

作业 @值 

 
 
诗人之死 
 
1. 
这一天落起极大的雨,近几年内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雨。馥郁的雨水里走出来比雨水更加单薄的加州清光。他没有打伞,冷静地解释自己迟到的原因。星屑自他周身流淌直下,上游通往云顶江流。大和守安定在短暂的怔愣后回身,于是例行公事开始检查。金属探测器在经过某处时发出一声尖叫,加州清光把那个方块状物体掏出来递给他。指甲油。他说。并且补充道,老师您看,它是透明的。 
大和守连点头都恍惚,擦肩而过时他只来得及瞥见他指尖鲜红。他有一刹那的惊骇,甚至以为那是血;但绝不可能,加州清光不拥有温热,即使他眉目成书。这种错觉大概是来自于他的眼睛深处。它们也是鲜红色,不过是有别于莎士比亚笔下诗,而是圣乔治屠龙刃。以致万马齐喑。以致宇宙发烫。以致此刻窗外骤雨。 
 
一阵纸笔刮蹭的沙沙声。与他合作监考的老教师不动声色地皱眉说,这样恶劣的学生啊。 
他是指空气里兀自沉浮着的指甲油气味。大和守深吸气,回答道:“我觉得雨水的味道很好闻。” 
 
2. 
那张试卷终于来到大和守安定手里的时候,已经遭受过所有老师不谋而合的叹息和愤懑。他就着夏季里盛极而衰的日光端详它。烟灯昏暗,引来飞蛾裹挟着暑风自尽。它也回看他,把委屈的目光聚焦在某处一片猩红色。 
“我真是没有见过加州清光这种学生,”不止一位老师这样说过,以此来表达对于虚度年华的痛恨,“您是不知道——大和守君,您绝对是想不到他都有怎样恶劣的行径。”——所有的抱怨者都反复强调着“恶劣”一词,似乎在他们喉头别无其他。似乎加州清光一切疏离与懒倦都基于此——“天啊,简直是不可理喻。他居然在考试期间涂指甲油,以至于没有时间写作文!”您看不出来他是故意没有写吗。“还有高跟鞋。这世界上竟真有跨性别者存在吗?”有的。“所以,我是没有办法忍受了。这种事情果然只适合给您这样温和的老师来处理……虽然是实习老师,我们也都相信大和守君能够妥善解决。拜托了。”……诶? 
但是我并不擅长“这种事情”啊,无论是拒绝同事还是,面对这样一个让他在初次见面就差点丢掉分寸的人。现在面对着他的不再是喋喋不休的女老师,而是似笑非笑的恶劣学生。指尖艳丽的加州清光站在他眼前,他再次闻到那种寡淡的气味。原来不是雨水。大和守后知后觉地想。 
他们彼此都没有说话。加州清光保持着笔直的姿势居高临下。他该是艳火,却没有他料想中的灼人恶意。这是好兆头。 
最后是加州的声音刺破沉默。“老师,”他非常恳切地说,“我想知道您在想什么。” 
大和守终于有理由抬头看他,以一个冠冕堂皇的身份,以一种恰到好处的冒犯。他突然明白自己的不安来自何处:是想要认真看一看他的欲念在作祟。大和守不相信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这种话,他以一个非典型语文老师的角度来否认它。他想,一切的一切都大概是在流动的,否则怎么会一直一直保持鲜妍,怎么回一直一直远离荒芜。他还是太年轻了,不明白惊鸿一瞥和一眼深情是不同的,就像是数学上的一般性和特殊性,就像是高空飞舞的透明塑料袋和云。觉得一个人生得好看是一回事,觉得一个男人生得真是极其好看是另外一回事。加州或许意识到,或许没注意,但他容忍下来,谁叫他已经懂得惊鸿一瞥和一眼深情是不同的,谁叫对方是那个让他感到惊诧甚至有趣的奇怪的好脾气的大和守安定。他听见后者说:“我在想,你为什么会喜欢涂指甲油。” 
噗。加州心想,或许你也不过如此。他有点离奇的失望,可能是因为误把一片蓝色沼域当作温热河流。于是他几乎是在挑衅地说:“因为好看。” 
“没有重量吗?” 
“……重量?” 
“是的。抱歉这么问你,但是它们看上去是厚重的样子。嗯……我是没办法了解吧,还是抱歉了。”大和守仍然非常诚实地回答着,“如果是因为涂了多层,会滴落在试卷上也就一点都不奇怪了。是因为这个原因没有写作文吗?” 
“不是的。” 
“……诶?”大和守愣了一秒,似乎在奇怪加州清光并非是想像里某种恶劣的学生。 
这次他注视多次的鲜红色毫不犹豫地晃到眼前。加州俯下身来,以叹息的口吻指点:“您看这里——'文体不限,诗歌除外'——这不是等同于歧视吗。” 
“加州想写诗吗?” 
……别那样叫我啊。难道我们很熟吗。加州这样想着,也就这样说出来:“大和守老师,别这样叫我。” 
“抱歉了,清光。” 
该死。这种自来熟的热切是上帝派来对付我的吧,虽然我并不信奉他,而他也从未保佑我。加州如法炮制回敬他,“这个年代为什么没有人可以写诗。安定老师。” 
他本想要报复性质地甚至是戏谑随意地念他的名字,可是脱口而出的罅隙里,是某种情绪像流动的岩石把他托举。这太奇怪了:指尖艳丽的加州清光以为自己是眼睛一样的炬火,炬火不需要海水附和。可他偏偏对温和妥协。是因为大和守安定把那两个从来没有人说出的字念出来吗?不,不是这样。加州清光几乎要躲开,要逃避,要后悔与他短兵相接。那是一种光怪陆离的感觉,就像是某一瞬间获得被爱的特质,就像是他失去的没能握紧的所有都于今日重来,就像是他匆忙写在草稿纸上的诗句都若有所指。这突如其来的茫然让他的声音在崩裂后重新拼接,仿佛一种颤抖。他想:完了。 
片刻后大和守安定的声音复又响彻:“唉。我也没有遇到过你这样的问题……是因为诗人都不会再说话吗?真是令人苦恼。” 
 
3. 
加州在得到答案之后直起脊骨,好像他来到这里仅仅是为了这一句话。暮色没有星辰,飞蛾不再咎由赴死,大和守数次尝试调试灯光,最后收回手来,放任其与影子西流。他们相顾无言,可是幸在山我对看两不厌。 
大和守说不出来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但他抱有这种感觉。真是奇怪,一个年轻的经验太浅的实习老师这样获得了众所周知的恶劣学生加州清光的信任。事后旁敲侧击了解这场谈话的女老师们啧啧称奇,啊啊,果然是只有大和守君这样好脾气之人才能够忍受他吧。真的很了不起,与穿高跟鞋涂指甲油疑似跨性别者的恶劣学生加州清光交流一定是一场难事。 
穿高跟鞋涂指甲油疑似跨性别者的恶劣学生加州清光不在意纷纷言语,他只把它们当作废物,把它们与时间一同虚掷。季夏三月,正当大雨行时。翌日办公室,窗扉半开,窗棂尽湿,加州清光站在天地绸缪里等他,一如浪子等待迟归人。雨被风吹刮进来,顺着他苍白色的侧脸向下涌流。加州没注意到与门仅仅一尺之遥的蓝色眼睛,兀自伸出舌尖吻雨,像是玫瑰用茎管饮水。就算那不是水,至少是寤寐里黎明,是没有嗓子的歌。 
“……清光?” 
现在轮到他声音发颤。大和守看见加州转过头来,于是几天以来所有难以解释的情绪都有所归集。他一向以热勇待人,以为这样可以行不至水穷处,未曾想这会变成崩溃的闸门。加州却像没有察觉他这一次近乎彻底的失态,只是颔首说,安定老师。我想要在这里写作业。 
这是典型的加州清光式告知,因而他没有给他拒绝的机会。大和守点头,然后下意识地去关上窗。雨水终于被隔绝在外,而他借残存的冷回到清醒。幸是冷。加州清光身上的味道仍然寡淡,然而不容忽视。他注意到他在盛夏带着围巾,像假借火球来温热静脉。 
他问:“为什么会突然想来这里写作业?” 
“不是突然啊,安定老师,”加州意外好脾气地向他解释,“我以前也有经常在这里写作业,您知道——但凡是作文,我一概没办法上交的。” 
“所以他们让你来这里而后监督你完成吗?” 
“并不。不是每位老师都有您这样的……耐心。他们要亲眼看我写诗。” 
大和守接着说下去:“——揣测你怎样写出那样的句子。” 
是的,而这恶心透顶。加州没有说出来,努力掩饰自己的重重尖锐和累累伤痕。大和守说:“你无法改变眼下,但是你可以从写日记开始。关于理想,关于自由,关于热爱……这是你可以掌控的。” 
加州笑了。我没有被爱的特质。他说。 
 
这是大和守第一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加州清光的第一次真实。显然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大胆又小心,试图靠近他鲜少流露的厌倦。他说:“为什么要有'特质'?” 
“明显可以被别人更加容易地喜欢吧。因为情感的出现相对简单,但是及时发现它却很难。如果有这样的特质,例如好看的脸、优异的成绩、善良的性格,别人显然会想'啊,他真是太好了。'然后以此为助推器,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感情。” 
“但是如果这么容易的话,不是很随便吗。因为某个闪光点喜欢别人之类的。好看的脸会因为老死而消弭,优异的成绩在毕业后也没有用处,真正善良的人更不会容忍任何过分的事情。——我没有一味反驳清光的意思啦,我是说,清光已经拥有其中两个半了吧。” 
他瞥见他面色不虞,本能地想要给予安慰,无奈言辞笨拙,不得其法。加州顷刻不说话,沉默如同孤独鬼上身。大和守惴惴不安地看着他的眼睛,突然觉得自己应该推翻先前统统的判断。眼睛是裸露在生死以外的事物。加州的鲜红色瞳孔,像是寒冬三九天,慢慢被抽走红色枝条,因为沉默疑似在变浅。就像一片荒地被注入海水,红色变成鲸鱼的血。就像是……。就像他可能、居然在哭。 
 
——因为我就是这样一个没有被爱的特质的人。说起来非常可笑,我是一个,不管是初次见面还是长久相处都会不自觉暴露缺点的人。这并不是莫名其妙的矫情。而更加奇怪的事情是,我也没有什么爱人的本领。我多次收到过新鲜的玫瑰,每当这时我的大脑神经都似乎成为两半,它们是彼此的敌人。一半在说,这不就是你梦寐以求的吗,得到好感之类的。这已经是莫大的荣幸,赶快叩头为生,甘愿做刺尖上的舍骨之虫吧。另一半在说,这简直是痴心妄想,这种东西并不能代表丝毫情感啊,真是蠢。它们继续争吵,我只好站在原地,看着玫瑰枯萎。 
这篇作文上没有指甲油鲜红色的痕迹,字也一时让人无法辨认。于是它被打上“无病呻吟”“不知所云”“严重偏题”的烙印,后来又因为没写名字成为办公室角落里的一张废纸。 
 
“那么真是感谢您在夸奖我。安定老师。”他很快地说。 
大和守说:“没有关系。” 
 
他觉得他应该是在高兴吧,因为看不到眼泪。可能事实不是这样的,加州很长一段时间都不再拥有眼泪了,他只是哭出盐。这是个荒谬又可信的想法,它的正误一时间没有那样重要。——一定要让他继续高兴着。 
 
“……因为我一直是个恶劣的学生吧。老师们这样评价,我对他们也没有好感。啊………当然您是意外。穿高跟鞋涂指甲油疑似跨性别者的恶劣学生。我厌恶这些定语。” 
 
他仍然是干净完整的少年,可以负隅顽抗厌恶世界糟糕的一面,也能够大胆地将全部信赖孤注一掷。孤勇刺破心脏,压垮肺炎,从眼睛喷薄而出。好在加州清光遇见大和守安定,于是一颗星星刹住车来照亮他们。即便道路依然倦于生,他终于开始倦于死。 
 
“你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清光。” 
 
加州安静地看着他。有一瞬间大和守以为那是另一个人在说话。 
 
“是的,我一直知道。我要走了,”他说,“同性恋祝您晚安。” 
 
 
TBC.
2018-03-24 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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